梁柒不说话。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落下, 在青石砖墙的巷子里被道道切割, 等得落到他们跟前时，也不过是一束斜切过来的光亮。
她站在阴影下, 微微昂着下巴去看薛拥蓝的脸, 他正站在那仅有的一点阳光里, 眼神直视过去的时候, 好像有些明亮得过分，于是不由自主的将眼皮往下遮掩了一些。
薛拥蓝说出那句话之后, 梁柒并没有回答, 或者说，不知如何回答。
第一个开口的，明显还是身为局外人的梁封策。
他不知是哪里抽了风, 扯着嗓子喊了薛拥蓝过来，此时看他们三个沉默不语的样子，也不知是如何得了讯息, 眉目含笑的有手肘撞一撞薛拥蓝, 十分得意的开口：“你看我对你多好，见着人立刻就叫你过来了，你可要真真的记着我的好哇！”
薛拥蓝毫无压力，扯唇浅笑：“自然自然。”
好像在打哑谜, 将一切都掩藏在话语之中；却又好像什么都曝露在空气中，字里行间透露出无限的意思。
“嘿嘿，记着就好记着就好，”梁封策一面说着, 一面大力拍打着薛拥蓝的肩膀，眼神却贼兮兮的跟身后的羽林卫交换了两个眼神，其中夹杂着让人寻味的意味：“恩，小五小六，咱三个就去别处巡视，这一块就交给薛卫长好了！”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羽林卫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小五小六是谁？”
“……”
那三个最终还是走了——是一步三回头的走着，回头时脸上还带着明显探究意味的走了。
他们走了，后巷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
“蘅芷近来可安好？”薛拥蓝好像心情不错，未语已是带上了三分笑意。
“甚好，劳拥蓝挂念了。”杜若的声音听起来也是低沉悦耳，不知蕴含了多少温柔缱绻在内：“今日看拥蓝这身打扮，确实是赏心悦目得很，以前也见其他羽林卫穿过，当时也不觉得如何出众，如今看了拥蓝，方知是没有遇到对的人穿他。”
他好像在回答薛拥蓝之前问梁柒的那句话——说实话，若是光听这后一句，梁柒绝对相信，杜若这口才若是去成衣铺出售衣物去，那排队购买的顾客怕是要排到天边去。
他们二人如今这样和善本是好事，可，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虽说她不想自作多情将两人之前的针锋相对归结到自己头上，但她不得不承认，从长河回来之后，薛拥蓝和杜若之间，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重重。而且归根结底，源头还真真是她。
只是，怎么这不过一个来月的时间，他们两个之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甚至一度感觉回到了两人初初相识之时——花灯街头，游船湖上，恨不早相逢的惺惺相惜。
越想越觉得怪异——或者说，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大抵是她脸上真切的露出了什么表情，杜若忽然伸出手来想要碰她一下，然而很快就收了回去，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浓烈起来：“九九你想到哪里去了？”
梁柒未免有些吃惊——不是讶异他看出自己的想法，而是讶异他伸出一半的那只手。杜若向来守礼得很，哪怕当初与她之间算得情浓时，也曾作出些许心意所致的举动。可自从她与他说清楚之后，他无论是难堪还是痛苦，至少都与她保持着一定的决定。
今日相见，他对她的态度有种说不出来的转变，不是最初相识的淡漠相交，不是心意初动时的手足无措，不是被自己拒绝时的伤心失望……她忽然诡异的生出一个念头，他好似已然下了决定，已将过往一切皆抛开了去——只是抛开过往，却不是将她完全放弃。
“没有，我没有多想。”她想笑，却有点笑不出来。
杜若知道她疑惑，并不多隐瞒：“那日之事，是拥蓝在宫门接应。”
他这样坦荡，不存隐瞒，梁柒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暖意。他说得并不是很清楚，可她就是明白，那日之事，自然指的是卫连生之死。
卫连生是她与皇帝之间的一个结，想要快刀斩乱麻却无法一时就出手，想要抛之脑后却又是万万不能。
就在她纠结着如何行动时，杜若出手了，他杀了他，用的法子还是当年她出手的那一种。
“此事，我……”
“这件事，我并不是为听你一句谢的。”杜若淡去脸上的笑意，眼神沉沉的落在她身上：“梁柒，我做任何事，都与你无关，你只需切记这一点足以——至于拥蓝……”
他说着将面孔微微偏转了方向，望向了薛拥蓝，脸上的笑意又清浅跃起。
梁柒看到，与此同时，薛拥蓝抬眸，桃花眼里也回了一个独具风情的媚眼过去。
“……凭我现在的身份和手段，想要不引起任何注意出入宫廷自然简单，可若是大张旗鼓斩杀一人且不让陛下抓到任何把柄，却仍旧有些不易。拥蓝既然助我，这份情，我自然是记得的。”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话虽这样说，他的表情却写着‘等他知恩图报’的意思。
梁柒脸皮抽了抽，心里想，那薛拥蓝的这份人情，自己还还是不还呢？
还，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随便欠人情意比较好，杜若也是一样。她现在不同往时，再迟些日子，只怕是真的还不起了。
心里做了决定，面上反倒镇定了，对着他们两个，脸上的笑意反倒真切了不少：“婚礼就要开始了，你们两个还不进去么？”
“等人。”
“巡视。”
两道声音前后响起。
“等的人是……”她本来想问，他在这等的那个人是不是皇帝梁栎，才开了扣却忽然想起，梁栎是一国之君，之前又传言出来会亲临婚礼，如今怎么可能会从后门走？其他人她不关心，也没有必要关心，因此话才出口便止住了。
杜若看着她：“我约人之事你最好不要过问，不是不愿意说，而是希望你不要牵扯进去——毕竟，今日之后只怕你就会知晓了。”
她本来就有些后悔会问出来，如今听得杜若这样说，心中不免有些怪异之感。
正纠结着扯句话圆过去，就听见薛拥蓝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不悦：“喂喂，怎么就听着你询问蘅芷之事，不见你问一问我？”
“问你什么？”
她反问，本以为他会因为不好回答而住口，却发现，对于薛拥蓝此人的脸皮厚度，她从来不曾估量正确。
“你这话说的我委实伤心，我穿了新衣就想让你看到，可你一直都不来。如今我见到你了，巴巴凑到你跟前，你却望都不曾望一眼。”他做怨妇状诉苦，幸而一张脸生的着实貌美，即便作出这样一番情态，倒也不算是不堪入目：“现而居然连问候都不问一声，好似我不在这里一般……哎，我何其命苦？”
梁柒心想，她当初何其英明，怎的就能一眼看透薛拥蓝这厮的精致皮相，知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呢？她抚眉叹息一声，好歹是没有立即跳将起来：“……薛大人如今在秦舫手下任职，实是喜事，梁柒在这里道一声恭贺了。”
于情于理，薛拥蓝于卫连生一事上还曾出手相助，她说两句场面话也是应当。
“啧啧，薛大人……叫得还真是见外！”薛拥蓝有些不满意的样子，好看的眉峰皱成一团：“行吧，好歹带了三分真心实意的，拥蓝就承公主吉言了！”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透过他们，看向身后的拐角处，默了片刻，道：“陛下和城阳公主都已到场，大婚之礼即刻开始。”
梁柒没有回头往后望，不过看他视线的方向，是方才梁封策离去的方向，拐角再走几步，正是大门处，她便猜到，大概是梁封策派人在那里打了暗号过来。
“九九，你……你今日原本是不打算参加婚礼的？”杜若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扮。
“不是原本，现下也是这样打算的。”她说的是实话，梁楠的婚礼，未必是高兴自己参加的。若不是贺远洲派人约了自己，她今天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杜若的眉头好似被薛拥蓝传染了一般，微微勾起一点皱起的弧度：“你现下离开只怕来不及了，还是进去参加婚礼才是——我不能陪你进去，拥蓝，你可以跟着九九一道进去么？”
梁柒不明白：“怎么了？”
“好，蘅芷既然相托，拥蓝必然遵从。”他浅浅一笑，赤色袍角翻飞，人已然站到了梁柒身侧：“殿下，微臣护送公主进去？”
梁柒愈发摸不着头脑，可她也不是只会胡搅蛮缠的人，杜若薛拥蓝二人自己还是信得过的，当下点点头：“好，我进去便是——只是，薛大人如今应是得了命令在此处巡视，擅离职守是否会受到处分？”
她看到自己同意参加婚礼的时候，杜若好像松了口气，眼底也带了些许清浅笑意。
“此时最紧要的自然是公主的安全，巡视一事有诸多兄弟在，也不差我一个，公主殿下，请前面走！”
***
梁柒还是跟着薛拥蓝一起，从后门进了大将军府——霍斩清初在汴津城时，住的前大将军薛破风的旧宅，与皇帝为薛横云赐的宅邸相邻。后来，皇帝为以示对大将军父子的荣宠，将旧宅空置，大兴土木新建大将军府，也就是如今大婚的地方了。
她是第一次来，可薛拥蓝却是熟门熟路的，居然不必要小厮领路，带着她穿花拂柳的往人声喧嚣处走去。
说起来，他带的路委实奇怪，当再一次要从假山底下穿过时，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这条路对吗？”
“这是最近的一条了。”
他说得信誓旦旦的，梁柒不好再怀疑，只将疑惑埋在心底，跟在他后面走这条怪异至极的路。他走在前面，只留下一个着丹色武士服的清俊背影，偶尔遇到需要跨越过去的山石时，就笑吟吟的转过身来——不，不是伸手搀扶她过去，而是袖手站在一边看她‘翻山越岭’！
走了一会，入耳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炮竹声声入耳，人声阵阵袭来，渐渐的，能看到墙那边炮竹炸响时翻腾的白烟，还有被喜童扔上天空后被风拂过来的花瓣。
薛拥蓝得意至极：“看，到了。”
梁柒看着眼前这一道白墙，以及墙与自己之间一池碧水，僵硬了片刻。然后转脸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你确定，你没有走错路？”
“不会，我是循着声音过来的，想着应该大抵不会错的。”他昂着脸，用下巴点一点那厢热闹处：“你瞧，这不就到了么？”
“……”
她能说什么？她道薛拥蓝怎地对大将军府这样熟悉，道将军府设计的路这样怪异，还道两人走到最后怎地到了尽头——薛拥蓝啊薛拥蓝，你找个小厮领着过来是如何了？她真佩服他，照理说大将军府的守卫应该不弱，不成想光天化日的，带着她这么一个完全不懂轻功步法的，居然就这样安然无恙的到了这里！
“我们是找路过去，还是我带你用轻功翻过去？”一面说着，一面居然跃跃欲试的伸出手，随时打算揽腰带她越墙而过。
“找路过去吧！”她要是真的遂他意思，只怕刚翻过去就要被射成刺猬——好歹是大岐公主的大婚典礼，又有当朝天子和文武百官到场恭贺，如何不能层层防备以防万一？
“好吧……”薛拥蓝做出一个非常明显的失望表情，若是被爱慕他的女子看到，必然会心生不忍。
他朝着湖泊反方向不过堪堪走了三步，只不过从她的左侧换到了右侧，便好似找到了路一般。他四处只望了一眼，尔后转身，朝她招招手：“来来来，找到门了。”
****
他们过去的时候，婚礼正是开始之时。
大红绒毯两侧，来恭贺的文武官员达官贵人，将两侧围得水泄不通。
梁柒不想挤进去，也没有必要挤进去，于是干脆袖手站在人群之外，虽说不能看得真切，倒也没有什么干系——毕竟，她不会认为，梁楠没有亲眼看到自己这个九姐参加婚礼，会有任何失望的感觉。
“不到前面去？”是梁柒问的薛拥蓝，无论如何，哪怕是不说话，她也觉得他在身边有些怪怪的。先前杜若还在的时候这种感觉并不真切，如今独处时，却感觉格外怪异起来。
他穿这样一身红衣站在身侧，毫无意外能吸引不少目光——跟着客人来的女眷，还有将军府里来回的婢女丫鬟，这样多的人里，她们居然第一眼就能看到他，并且毫不犹豫的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你在这里，我则能丢下你一人？”
梁柒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却，身后都是人，那一步才将将起了个头，便被身后之人狠狠的撞了回来。
猝不及防的，就往前跌了去。
薛拥蓝伸手，扶着她的手臂扶着她站稳，比起之前委实算得绅士。只是话一出口，却又骤然将这种虚像打破：“你要是站不稳，我不介意将你护在怀中。”
梁柒双颊骤然通红，不是害羞，却是恼羞成怒：“薛拥蓝，你……”
“嘘，你瞧，新人出来了！”
就在他手指指示的方向，果然见一片金灿灿的红云从院子那头慢慢过来，众人欢声如雷，喜童挥洒的花瓣也愈发飞扬。
她微微踮起脚尖，这才注意到红毯的另一头，首座上有一抹明黄身影，应该是来观礼的梁栎。在他身侧，梁莹玉隐约露出小半张面颊，一贯凌厉的眉眼居然挂上了一丝笑意。
“……城阳公主，如何会来？”虽说已然问出口，实际上并没有指望他一定会回答。
身侧之人却开了口，听声音就在头顶不过尺寸的距离：“她若不来，这戏要如何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