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柒换了衣衫, 乘了辇车去了太皇太后的蓬莱阁, 却不想被卫平安拦在了殿门外。
卫平安习惯性的半佝偻着身子，然而眼神却是肆无忌惮的直睨着辇车轻纱垂暮之后的梁柒。他脸颊上还裹着纱布, 那样的包裹方式不难看出里面受伤的程度, 可偏偏他还有种‘伤疤还在脸上却已经忘了疼’的性子, 此时居然还敢挑衅：“聿合公主, 奴才奉劝您还是请回吧，太皇太后说了, 现在谁也不见！”
似笑非笑的眼神, 太监尖细的嗓音，不阴不阳的口气，还有那种比常人略微慢些的语速, 听在人耳里是怎么听怎么让人烦躁莫名。
一向自诩‘乖巧可人’的花亭都忍不住：“卫公公，太皇太后对公主一向宠爱有加，如今怎可能不见公主？卫公公一向是聪明人, 这次可千万别妄加揣测太皇太后的意思, 免得之后后悔莫及。“
一字一句，端的是伶牙俐齿。
“呵，奴才向来愚钝，从不敢妄加揣测太皇太后的意思。奴才之所以站在这里, 是因为清清楚楚的得了太皇太后的旨意，不能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去！”
果真是不怕死的性子，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在挑战着梁柒的怒火，只等着将她惹急了爆发出来。让太皇太后更加失望。
然而, 却是让他失望了；不仅是他，连花亭月拢都没想到自己公主是这么个反应。
她未曾从层层叠叠的轻纱帷幕之中探出脸来，蓦然沉寂的嗓音虽然没有一般女孩子家的娇俏，却不妨碍它的动听。她的声线一贯带着些沙哑，轻轻的，像是一碰便能洒下莹润的水珠来：“皇祖母……果然也不想再看见小柒了吧……”
声音很轻也很安静，没有沾染任何的情绪，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落在卫平安的耳朵里，也似乎能听出少女嗓音里的低迷。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能对这个妖女公主有这样的感觉？他在心底哀叹一声，果然是个妖女，蛊惑人心的本事也是愈发厉害了。
他沉下心来，口气不若当初那般尖酸嚣张——到底是功力深厚的妖女，他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脸上依旧做不出谄媚的神色：“奴才也只是听命行事，还请公主离去，莫要扰了太皇太后清净。”
梁柒乘坐的七羽辇车，轻纱帷幕虽然轻便，却依旧是用金丝银线勾勒出了繁杂的花纹，遮住了里面窈窕的人影。依稀只看见里面的人抬起一只手来，接着便从旁边的窗口探出来，衣袖仍旧是大红，这次却没有了繁琐的花纹，只用深色镶了宽边。这一抹深泽之下便是她的手指，肤色极白，手指修长，指尖上的色泽已被涂抹干净，露出它原本的柔白颜色来。
手腕轻动，声音也是清泠泠的：“罢了，月拢，皇祖母既然不想见我，我们，便回去吧！”
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那一刹那，却让人感觉甚是辛酸。卫平安即是有些疑惑，也不禁为看见这样的聿合公主而感觉兴奋莫名。
“是。”花亭乖巧的应了一声，招手吩咐身后的宫女太监转身离去。
才不过短短两步，便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公主留步。”
***
第一个转身的不是花亭月拢，却是站在殿门口的卫平安，他听见声响，回身过去看见的不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婉容嬷嬷又是谁？虽说都是在太皇太后跟前听差的，可是到底还有亲疏之分，他卫平安虽算是老人，可是和婉容嬷嬷一比，那觉得是属于不够瞧的那一类。
“婉姑姑，您怎么出来了？”
婉容嬷嬷为人一向温和，与人说话也从来不摆脸色，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然后这次遇上卫平安的主动搭话，却是将脸色一沉，而后快步走到梁柒的辇车跟前，隔着轻纱轻声道：“还请公主留步。”
卫平安被她这样一个眼神一瞪，浑身却是一个激灵，向来善良的婉容嬷嬷都摆出这样的脸色，难道他这次揣测错了意思做得过了？她是太皇太后最信任的人之一，她的反应就是皇太后的授意……想到这里他却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浑身像是被一盆冰水自寒冬腊月迎头淋下。
“婉嬷嬷。”
婉容嬷嬷抬眼看着坐在辇车之中的少女，眼神温和且带着些怜惜：“公主，皇太后昨儿晚上因为商议国事的缘故，睡得晚了，今日从午饭消食之后就都在软榻上补眠。奴婢原本不该僭越阻止公主觐见太皇太后的，只是皇太后着实才歇下不久，奴婢也就自作主张，遣了卫平安守在门口。”
她略顿了顿，看向那个看着从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奶娃娃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公主，胸腔间的怜惜更甚：“原本太皇太后和公主祖孙之间的事情，奴婢一个下人不好插嘴，但今日奴婢怕是要斗胆说一句，公主今日真是有些寒了太皇太后的心。”
辇车之中的女子低下眉眼去，十分恭顺的模样：“是小柒错了。”
婉容嬷嬷倒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快认错，因此一时有些怔忪。反应过来之后，她顿时笑了，眼中只余一派笑意：“倒是奴婢多嘴了，那公主您慢走，奴婢先行告退了。”
她到底是有些嘀咕了公主与皇太后这个祖母之间的感情。
“婉嬷嬷，”梁柒叫住她：“烦劳您和皇祖母说一声，晚间的时候若是不嫌吵闹，小柒想来蓬莱阁和叨扰祖母。”
***
此时还是春日，但留蓝宫门口的暗处，两个着粉色宫女裙的少女已穿上了轻便的夏装。薄纱的上装以及挑丝的襦裙，正好显露出她们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的体态。这一个伸手帮那个整理发饰，那一个也不甘落后的上前帮忙收紧腰带，使腰肢看起来更加纤细，体态更要窈窕。
那厢又走来一双娇人儿，身姿妖娆得紧，夏衫的领口被拉到合适的程度，正好露出胸口那一团丰满的绵雪。
本着同行即冤家的想法，后来的两人打定主意绝不去提醒她们，今日来的多是些武将，只怕对女儿家那独有的女儿香更感些兴趣才对。束腰束得再紧，也不及她们微微弯腰倒酒时那一刹那的风情：“你们两个速度快些，莫要在这里耽搁，若是被王总管知晓了，仔细剥了你们的皮！”
细腰小宫女与那两个丰满宫女阶位一样，只是比她们进宫晚些，被她训斥很是不甘。然而也知道今日不同往日，若是有了一点差错，怕不是她们能担待的，因此只能撅着小嘴跟在后面去端瓜果点心。
此时的留蓝宫里，却是热闹非凡。酉时末，天还尚早，宫殿里九龙缠足的赤金烛台早已遍布四周，硕大的夜明珠也被嵌在金丝缠绕的银架之上，一时间大殿内灯火通明。
皇帝梁栎还未曾到场，大殿四周零零散散的坐了几个人。那边厢三两个靠在一起的，是跟着大歧大将军霍斩清一起出生入死的年轻将领，留着大胡子的是霍家军里第一猛将车骑将军罗延德；坐在他身边的白袍小将面容俊秀，一双桃花眼愣是让那张看上去有些憨厚的深色面孔变得多情起来，他是和霍步轩并称霍家军双俊的邓不屈；边上没有说话眼神看上去有些阴险的，是霍家军的参谋袁雍凡，他留着八字胡，在这样一群武将里怎么看都有些格格不入。
在他们对面坐着的，却是锦衣华服的贵公子，若不是那满手的茧子以及因练武稍显强壮的身子，怎么看都是汴津城里整日风花雪月的王孙贵胄。长相不见如何出色却是格外高大的骁卫长司徒渊和英姿勃发的少年威卫长商止戈向来形影不离，此时正坐在一起说笑；长安公主的驸马王承衍被封左卫大将军，也同他们坐在一处，他个子不高，性子向来也有些懦弱，但是人缘向来极好，无论与谁也能相谈甚欢；另外还有环卫官曹彬、都虞侯周炎以及昭武副尉张锦程等人，都是汴津城里时常玩在一处的武官，此时虽没有交谈，却都是坐在一起的。
除去他们之外，还有一拨人，却是从平民出将入仕的。其中以先帝十四年的武状元德四海为首，他高大威猛，即使坐在那里，也是肌肉虬结的一座大山，如今获封大歧的云麾将军。因着常年征战的缘故，到了三十四岁的年纪依旧尚未成家。
虽说都是同朝为官，又都是武官，可是实际上却是各自为政。就像如今似的，皇帝还未到来，他们那些人便毫无顾忌的三三俩俩的分散在各处，似乎不曾看见另一拨人的存在。
九门提督秦舸进来的时候，第一个看见他的人却是人高马大的德四海，他个子是最高的，再加上他警戒心向来比旁人高些的缘故，坐下来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朝着门口的方向。
“秦大人。”毕竟是同朝为官，总不能当做没有看见他进来吧？两人都是从二品的官衔，又是在皇帝的宴会上，因此依德四海的性子，只是坐在那里抬手作揖，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秦舸是个相貌清隽的青年男人，伟岸挺拔的身形被掩在了华服之下，他上唇留着短髭，时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将他的年龄看成是三十多岁的大叔。因着向来高傲的性子，即使是德四海朝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微微点点头，算是回答。
听见德四海的声音，那贵公子似的武官一群人，纷纷起身和他打招呼。
这个说“秦舸，你来得也太迟了些！”那个说什么“律之来得这样晚，莫不是被某家的花魁用软玉温香拦住了吧”更有甚至直接站起身来嚷嚷：“不管不管，律之既然是迟了，必然要自罚三杯，不然我们兄弟几个可是不会服气的！”
单从这样几句话里，不难看出这一拨人与秦舸之间的关系。
相比对于德四海算得上是无礼的回应，秦舸在面对这一群人的时候，虽然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样子，然而在面对环卫官曹彬递过来的酒水，非常洒脱的接过一饮而尽，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德四海多多少少知道些他的性子，因此对于他的回应并不置气。坐在他身边的同样从平民入仕的金吾卫长上官戒等人虽然很不服气，可是毕竟秦舸的官位摆在那里，加上也知道此人的辛辣手段，也只能将那些话烂在了肚子里。
然而，此时却让常年在外征战甚少回京的罗延德很是诧异：“雍凡，这个秦大人是何方神圣？俺怎么觉得他派头和咱们将军都差不多了！”
莽夫果然是有莽夫的潜质。开口的第一个字简直是声若洪钟，在这样空阔而人声鼎沸的大殿里愣是争得了一席之地，赢得众人目光扫视。邓不屈眼疾手快阻拦，才看看将他喊完袁雍凡之后的话语化成‘喃喃细语’，不让外人看了笑话去，也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罗延德这个粗人毕竟是不懂物极必反的道理，让他小声些就导致了他现在做贼似的耳语，那样一副大笨熊偷玉米式憨傻样子，让号称霍家军‘诡剑’的袁雍凡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阿德，都嘱咐你多少次了，进城之后不要再像是在边关的时候那样说俺俺了！虽说你不怕别人笑话，可好歹要考虑考虑将军的面子！”开口便是罗延德的称谓问题，看出他想反驳，邓不屈很聪明的搬出了大将军霍斩清来压制他：“至于这个秦舸，他是大司徒秦葆的长子，当朝九门提督，汴津城九门的护卫都是他的人。我们以后要在汴津城立足，少不得要与他打交道。”
“俺……我们的功勋是一刀一剑杀敌得回来的，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仗着出身，在皇城里拍拍马屁才混到这样地步，怕他作甚？”可能是被训斥，也可能是因为看不惯秦舸那样比霍斩清还要嚣张的气焰，总之罗延德很是不服。
这次袁雍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是找出他话里对的地方肯定他，之后乘着他得意的时候再对他进行劝解——他这次几乎是以一种很严肃的口气警告他：“阿德，我不管你心里是怎样想这些人的，可是你要记住这一点，你现在的命是大将军给的，以后事事都要以大将军为先。无论做何事说何话之前，都要想好会不会给大将军招来祸患！”
看起来有些阴森的袁雍凡，用着这样算得上严峻口气说出这样一段话语，看上去显得格外的渗人。
话说罗延德外表看上去是不折不扣的人熊，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更堪称是杀人如麻，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有时候他的小心肝还是很脆弱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是jj抽抽了，结果是我抽抽了……
泪奔~~呜呜 后面两章都是重复的，我会尽量将他覆盖掉的……诸位不要被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