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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影响《红楼梦》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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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那种为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神佛仙人树碑立传的长篇小说格局中突破了出来,将笔墨浓涂重染地奉献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史外”人物,《金瓶梅》是具有开创性的。

《金瓶梅》的产生大体在明朝嘉靖末期万历初期,1570年左右,那么,过了大约一百八十年,1750年左右,是清代乾隆朝了,出现了《红楼梦》。《红楼梦》的作者是谁,也是有争议的,但大多数研究者达成共识,是曹雪芹。《红楼梦》深受《金瓶梅》影响,表现在诸多方面。

从书中所写的故事来说,《红楼梦》可以说是放大的《金瓶梅》。《金瓶梅》所写的西门府,七间门面五进院落,还附带花园,花园中有卷棚,卷棚下有书房翡翠轩,还有假山、山洞、亭子,相当富丽堂皇了。《红楼梦》所写的贾氏家族,宁国府、荣国府占了一条街,后来建造起省亲别墅大观园,亭台楼阁湖泊农庄极其壮观,把后者的故事空间想象成前者的放大,并无不妥。《金瓶梅》里的主子奴才加起来,好几十口,已经相当不少;《红楼梦》第六回则说:“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算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也是一种放大。

两部书都写的是家族的由盛而衰。西门家族由破落户起家,最发达的时候是富商和提刑官,《红楼梦》中的贾府被设定祖上曾有开国之功,故事开始时已是诗礼簪缨之族,宁、荣二府都承袭了爵位。经历过一番繁华,盛宴终散。《金瓶梅》里主人公西门庆死去,西门家族后来勉强维持,《红楼梦》里的贾氏家族败落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地步,主人公贾宝玉悬崖撒手。两部书的情节发展轨迹都是下行线。《金瓶梅》的结局算不上大团圆,至多是个“小团圆”,按曹雪芹的构思,而不是按并非他的合作者的高鹗的续书,则《红楼梦》的结局是个彻底的悲剧,突破了中国文学艺术中延续了几千年的“团圆美学”,而这一突破,应该说是由《金瓶梅》引领。

《金瓶梅》的一号主人公是西门庆,他既是“男一号”,也是凌驾于其他所有男女老少角色之上的一号,虽然他在第七十九回死去,但后来的二十一回,他的阴魂无时无处不在,可称“后西门庆时代”;作者刻画的这位“一号”,有血有肉,善恶相济,性格鲜明,栩栩如生,在我们民族文学经典的人物画廊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红楼梦》的一号主人公是贾宝玉,同样,既是“男一号”,也是凌驾于其他所有男女老少角色之上的“一号”。笑笑生在《金瓶梅》中倾注全部工力来写西门庆,《曹雪芹》呕心沥血地塑造贾宝玉。我们应该注意到,两位“一号”,都具有书中所反映的那个时代的“新人”的特点。把长篇小说的“一号”以“新人”面目奉献读者,这绝非凡庸的作者所能做到的。不过,我个人的阅读心得是,笑笑生写《金瓶梅》,没有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在驱使他,他很冷静地写人间图像,写丑多于美,很冷静地揭示人性,写恶多于善。他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笔下的西门庆可以被概括为一种“新人”,在他来说,他不过是追求“逼真”罢了,他写出那么一个“逼真”的生命,究竟应该如何评价,他不管,他只写“他这样”,不负责解释“他为什么这样”,至于“应不应该这样”,他就更不管了。但是现在看来,我就觉得,西门庆这个艺术形象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都很高,他令我们认识到什么?认识到在明朝晚期,农耕社会正被解构,那种“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靠苦读圣贤书,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的价值观,受到西门庆这样的破落户的尖锐挑战。他不读圣贤书,不参加科举考试,他看重的是经商,是流通,是让钱生钱,积累起财富以后,他无不可买,包括买个官当。西门庆享乐至上,创造出一种新型的生活方式,他那大宅院,不仅三姑六婆、佛道僧侣可以出出进进,妓女更可以登堂入室,甚至深入到正房深处。儒道释为他所用,他呼之来挥之去,自己则儒道释哪样都不信,他笃信的是财富实力。如果明朝晚期社会矛盾没有激化到农民起义军攻进紫禁城,没有腐败到皇族只顾搜刮积财,舍不得出银子付兵饷,导致关外满族八旗兵蜂拥入关,那么,西门庆所代表的“新人”汇集起来成为一种资本力量,与皇室达成某种让步契约,是否能使中国成为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但历史不容纳“假如”,西门庆那样的“新人”最后随着明朝的覆灭,恐怕也只能是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血腥法令面前,剃去额前发,脑后留起长辫子,在更苛酷的环境中,去寻求商品经济的发展空隙。西门庆那样的“新人”,不消说,是毛孔里带着血污的剥削者,说他“新”,只是表明“前所未有”,他们可能无形中在推动历史车轮,但留下来乌黑的足迹。《金瓶梅》把西门庆写得如此活灵活现,给予我们的审美愉悦,是丰盈的,写他坏,坏得那么坦然,写他忽而温情,温情得那么真切,写他爱李瓶儿爱到不嫌其病体丑陋、气息不雅,会令多少女读者喟叹,写他临死前留遗嘱时那样井井有条,弥留时像牛那样喘气,令我们感到无比真实,而又诧讶莫名。那么,《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作为一种“新人”的呈现,写起来,难度就大太多了。西门庆可能有社会生活原型,对原型体察深入,具有艺术工力,白描出来就是了。贾宝玉呢,原型也许就是曹雪芹自己,但把生活中的曹雪芹白描出来,成不了书里这个样子,他是把自己真实生活中的某些元素,加以夸张、修饰,取用在书中,贾宝玉很大程度上要靠想象,靠升华。西门庆的“新”,是无心插柳,贾宝玉的“新”,则是曹雪芹有意栽花。我总觉得,《金瓶梅》时代的西门庆,有很多个,甚至可以说随处都有,是社会生活中看得见够得着的,但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社会生活中可能只有些影子,完整丰满的他,是只存在于书里。换句话说,《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是严格写实的产物,《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却是理想主义支配下浪漫的艺术想象的产物。西门庆是一个“污秽的新人”,贾宝玉却是一个“出于污泥而不染的新人”。西门庆除了拜金、享乐,没有思想,贾宝玉却是有着丰富的形而上思维。西门庆对科举制度不屑一顾对儒道释采取实用主义态度,但没有主观进攻意识,贾宝玉对科举制度有明确批判,对孔孟之道只取部分容纳,基本上都理性否定。他毁僧谤道,不信鬼神,具有宽阔的人道情怀,看见月亮星星会长吁短叹,见了燕子与河里鱼儿都要与之交流。贾宝玉是“真新人”,这样的“新人”形象出现在创作环境比明朝更加恶化的清朝乾隆时期,真是一个文化奇迹、文学神迹。虽然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都高于西门庆,但是,在一部长篇小说中把不见经传的人物作为“一号”,并且竭尽全力使这个形象“出新”,《红楼梦》应该是步了《金瓶梅》后尘,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

《金瓶梅》是角色设置,是在一个男主角下面,开展对一群女子的描写。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这种女性角色非常重要而且数量多于男性角色的长篇小说,《金瓶梅》是开先河的。有论家认为《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有一定道理,因为这些被描写的女性几乎都是被西门庆玩弄的,除了他的一妻五妾,他还和家中丫头、奶妈、仆役之妻发生关系,他的情妇还包括府外的伙计之妻,乃至贵族太太,这还不算他嫖过的妓女。西门庆对这些女性玩弄、蹂躏,甚至搞SM,他就是追求性快乐,谈不到什么爱情。只是李瓶儿死前死后,也不是他忽然有了形而上的爱情意识,而是似乎有一只无形之手,将他人性中潜伏的纯真面拉拽了出来,令他表现出超越了*、性乐的可称为爱情的情感。这种情感一旦爆发,非常强烈,非常震撼。但也正因为没有形而上学的可称为思想的深刻的东西支撑,也就非常短暂,仿佛爆竹一般,轰轰烈烈之后,很快化为灰烬。《红楼梦》的人物设置,也是在一个男主角下面,开展对一群女子的描写。这种大的格局,曹雪芹是否受到笑笑生的启发不好断定。如果是受到启发,那么,应该是一种“我为什么不反其道而为之”的启发,就是,你不尊重女性,倒促使我更加尊重女性,你笔下不被西门庆尊重的女性,往往自己也不尊重自己,我呢,就要写一群特别值得尊重、珍爱的女性,而且,还要在这些女性里,写出特别自尊自爱的女性。你笔下的西门庆是摧花辣手,我笔下的贾宝玉是护花的“绛洞花王”。一个作家受到另一位作家作品的影响,这种情况在文学史上是很多的,但有的往往只是模仿、追随,那么,如果曹雪芹是受到笑笑生的影响,他是化腐朽为神奇,是超越,是在启发下的独创。

在《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里,凸显的只是作者认为重要的那些大角色,小角色一般只在叙述文本中一带而过,很难构成艺术形象,读者对那些“零碎杂角”不可能留下什么印象,更别说深刻的印象了。《金瓶梅》大大地展拓了长篇小说文本的触角,对一些小角色赋予了灵性,令读者对这些卑微的小生命也生发出应有的关切怜悯。比如《水浒传》里写潘金莲、武大、武松、西门庆的那段故事,算是全书里写生活最细致的部分了,但跟《金瓶梅》相比,仍失之于粗线条。《金瓶梅》就写出来,武大前妻留下一个女儿迎儿,这个迎儿经历了父亲惨死、后母虐待、王婆役使、邻居代养、草率嫁人的坎坷人生,最后不知所终,虽然是很小的一个配角,却能令读者鼻酸。还有比如西门府仆役来昭一丈青夫妇的儿子小铁棍儿,他无辜被西门庆暴打,那是他的重头戏,但是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他也是贯穿全书的:在节日里,父母拿来些主人吃剩折到一起的杂合肉菜,他就嘴馋讨吃,被他妈打了两下,他不知不觉就长大到十五岁,拿壶去给家里客人打酒。后来父亲死了,他随母亲改嫁,再后来他会如何呢?如蚁的生命,引人揣想。这种在刻画一系列重要人物,除了主角、副角以外,注重设置小人物,并且将甚至只出场一次的小角色也精心塑造的做法,在《红楼梦》里也得到体现,比如第六十回末尾和第六十一回开头,就写到一个留杩子盖头(头发剃成马桶盖形状)的小厮,把他的油嘴滑舌、既自卑又自傲的心理,勾勒得十分生动,令读者过目难忘。

《金瓶梅》有意通过一位吴道士到西门府里来,给西门庆和众女性算命,来向读者预示这些人物的命运轨迹和最终归宿,这写在第二十九回,是一次最集中全面的角色命运扫描。在全书里,还有很多处,对部分人物或某个人物,以不同的形式来加强或补充这种暗示和预言。这一手法,在《金瓶梅》中还显得有些突兀生硬,以及表述过于直露,到曹雪芹写《红楼梦》,他也使用了类似的手法,但高明多了,他在第五回中写了太虚幻境,写了警幻仙姑,写了贾宝玉偷看“薄命司”里的册页,聆听了“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演唱,把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所有各钗的命运与归宿,以及副册、又副册中个别人物的命运与归宿,加以了暗示和预言。神话的色彩,缥缈的情调,诗意的表达,迷离的氛围,构成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最精彩的篇章,超过《金瓶梅》中吴神仙算命多多,而且,和笑笑生一样,曹雪芹也不是仅仅依靠这总纲式的一回书来完成对角色命运轨迹及最终结局的预言,他以更多的笔墨,更巧妙的方式,如写灯谜诗,咏菊花柳絮,来描补、延伸这些预言。《红楼梦》这方面的艺术手法高过《金瓶梅》,但借鉴于《金瓶梅》,这也确证着“《金瓶梅》是《红楼梦》祖宗”的判断。

《金瓶梅》首创了以日常生活貌似平淡的流程,来展现人物性格、揭示人情世故,这样一种长篇小说叙事方式,不停地写喝茶、饮酒、穿衣吃饭,写红事白事,写吵架斗嘴,写嬉笑玩闹,情节的演进常常靠一连串琐屑的小事涟漪般荡开,时不时也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但总体而言多半是无事生非,不了了之,《红楼梦》也是这样的写法,以至有的读者总觉得书里怎么吃了这顿又吃下顿,过了这个节又是那个节,死了人办丧事,活着的过生日,所谓“死活读不下去”,就是不会从这样的生活流里品出味道。《金瓶梅》里西门庆本人以及围绕着他的那些角色毕竟大多属于市井人物,语言粗鄙,肢体动作幅度一般都比较大,人际冲突往往形于外;《红楼梦》里的人物大多属于贵族范畴,即使王熙凤那样的“凤辣子”,有时候也会爆句粗口,但总体而言,还是中规中矩的时候多,像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她们之间有时候心里在斗法,表面上却行若无事,互相是在进行“微笑战斗”。这样以日常生活那看似平淡的流程,来展现生活刻画人物的文本,要品出味道,秘诀就是要抓住人性这个切入点,《金瓶梅》写人性,特别是冷峻地写出人性恶,力透纸背,能读出文本流动中的人性揭示,那就是读出味道了。《红楼梦》写人性,着力点不在揭示恶,也不在揭示善,而是写出了人性的复杂,王熙凤铁槛寺贪赃毫无良心挣扎,对刘姥姥却又确实有救济之心;林黛玉个性解放超越功利,却又小心眼,而且嘲笑刘姥姥是“母蝗虫”;晴雯聪明灵巧心地光明,却又用尖锐的簪子狠扎小丫头坠儿;袭人温柔平和一贯能忍能让,却在贾宝玉借海棠树枯了半边赞美晴雯时,真个翻脸说出难听的话……“金学”家王汝梅教授主张将《金瓶梅》和《红楼梦》合璧阅读,很有道理。细考两个文本,《红楼梦》里写秦可卿丧事,明显有《金瓶梅》李瓶儿丧事的影子,写贾元春省亲的排场,也明显有《金瓶梅》中写朱勔回府仪仗的影子。

《金瓶梅》中许多角色的命名都采取谐音寓意的方式,前面都列举了,不再重复。这个手法,被《红楼梦》袭用,特别是那些被作者贬讽的角色,如书里写到荣国府的几位管事的,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谐音“无星戥”,那时候称量银子要用戥子,以准星划动来确认分量,“无星戥”就是他称量银子极不靠谱),仓上的头目名唤戴良(谐音“大量”,就是大斗往外量,也是极不靠谱),还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谐音“钱花”,就把主人的钱大把往外花);《红楼梦》里还有几个在荣国府府主贾政身边凑趣的清客,有叫詹光(谐音“沾光”)的,叫单聘仁(谐音“善骗人”)的,叫程日兴(谐音寓意“成日助兴”)的,叫胡斯来(谐音寓意“胡乱肆意来”)的。《金瓶梅》里有个卜志道(谐音“不知道”),《红楼梦》里有个卜世仁(谐音“不是人”,是贾芸的舅舅)。《金瓶梅》里西门庆有琴、棋、书、画四个小厮,《红楼梦》里则有抱琴、司棋、侍书、入画四个丫头。《金瓶梅》里西门庆的男仆里有旺儿、兴儿,《红楼梦》里贾琏和王熙凤的男仆里也有旺儿、兴儿。从角色命名技巧方面,也可以看出《红楼梦》与《金瓶梅》的承继关系。

《金瓶梅》文本中有一些色情文字,直接写生殖器,写*过程。年轻朋友跟我讨论,他说色情有什么不能写的?他熟悉外国文学,他告诉我一些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的作品,里面就有色情文字,而且,他所接触到一些汉学家跟他说,色情文学在中国明清两朝,其实一度相当繁荣,出现了很不少堪称杰出的作品,如清初李渔的《*》,西方的一些色情文学,是在《*》这样的中国作品翻译过去以后,受到启发,才冒出来的。他的看法,可供参考。我告诉他,我可能比较保守,我认为一味书写色情的文字不会是好的文学,文学可以容纳色情,但需适度,我以为好的文学还是应该写社会人生,探究人性,那种非现实超现实的全以天马行空般的想象构成的文学,也能产生好的作品,但相比较而言,恐怕还是偏于写实或以充沛想象力在虚幻中折射出现实的作品,更具有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年轻的朋友说,现在视听文化如此发达,色情电影色情视频都不难找到,为什么你还主张未成年人不要看全本《金瓶梅》,为什么还对删节本的出版方式表示理解?我告诉他,我是主张视听文化,特别是电影电视节目,要分级分时段的。电影分级,就是有的只让成年人看,有的未成年人需要家长陪同有所指导才能看,电视可以设置成年人频道,或者把适合成年人看的节目放在一般未成年人入睡后的时间段。书本(包括电子书)的阅读,也就是文字,这种被俄罗斯生物学家巴甫洛夫称为“第二信号系统”的符码,对于识字者来说,所能引出的“脑内翻译”,威力不一定逊于“第一信号系统”的视听符码。有的未成年人,包括某些成年人,对色情文字上瘾后,导致生理上的*过度、心理上的紊乱失控,例子也不在少数;所以,我还主张阅读《金瓶梅》,不要胶着在那些色情文字上,读一种删去少量色情文字的《金瓶梅》,没有太大的损失,是能够获得认知上和审美上的收益的。年轻朋友就笑我:“老爷子果然保守!”但我们,平等交流,交锋后各自保留看法,倒也其乐融融。

上面列举了很多《红楼梦》受《金瓶梅》影响的方面,那么,《金瓶梅》的色情描写,是否影响到了《红楼梦》呢?曹雪芹,还有他的合作者脂砚斋,对《金瓶梅》是非常熟悉的,估计读过很多遍,但是,在色情描写上,《红楼梦》的文本自觉地与《金瓶梅》划清了界限。《红楼梦》里写贾琏和多姑娘、鲍二家的偷情,是书里最那个的片断,但也没有写生殖器,没有写*过程,一共只有几句,点到为止,而且那样写,完全是为刻画人物,完成艺术形象塑造服务。写贾瑞的故事,按说可以铺排大段色情文字,曹雪芹也没有那样做,分寸拿捏得当。《红楼梦》超越《金瓶梅》的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写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精神交流,写了真正的爱情,当然那也不是无性之爱,是灵肉结合的丰盈之爱。

在读到《金瓶梅》以前,我对《红楼梦》中一些生动的语言,非常欣赏,叹为观止,后来读《金瓶梅》,就发现许多那样的语言,在《金瓶梅》里已经出现,比如:“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红楼梦》里化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宴)席”“扬铃打鼓”“不当家花花的”“打旋磨儿”“杀鸡扯(抹)脖”“噙(含)着骨秃(头)露着肉”“当家人(是个)恶水缸”“洒土也眯了后人眼睛儿”(《红楼梦》里化为“也别前人洒土迷了后人的眼睛”)……当然,这些语言也不一定只有《红楼梦》之前的《金瓶梅》一个文本里有,有的也许一直在明清两朝人们口中流传,但是,有更多证据显示,《红楼梦》的写作,就语言这块来说,确实直接受益于《金瓶梅》。我们都知道古本《红楼梦》(多称《石头记》)里,有很多脂砚斋批语,脂砚斋不是一般的评点者,实际上是曹雪芹的合作者,在其批语中,也大量采纳了《金瓶梅》里面的话语。比如《金瓶梅》里有个对子:“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脂砚斋在评点《石头记》第七回时,认为曹雪芹写贾琏、王熙凤*写得好,不直接写,而让读者去意会,就使用了“柳藏鹦鹉语方知”这句话来形容,非常恰切。《金瓶梅》第五十回里有“十日卖一担针卖不得,一日卖三担甲倒卖了”的话,第九十三回里又有“三日卖不得一担真,一日卖了三担假”的写法,脂砚斋在批语里也使用了类似的谚语:“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金瓶梅》第九十六回里有“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坚牢”的话,是书里水月寺里一个叶头陀说的,他在这两句话后面又有一大篇话,概括其大意,就是预言陈经济最后会“非夭即贫”。脂砚斋批语在第三回写到贾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地方加批说:“‘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可见不仅曹雪芹和脂砚斋熟悉《金瓶梅》里的这些话语,他们的长辈,也是熟读《金瓶梅》,经常引用这样的句子说给晚辈听的,脂砚斋评点《石头记》的时候,想起这些话,伤感到放声大哭的地步。当然,整体而言,因为《红楼梦》里写的多是贵族家庭的人物,他们的语言就都比较典雅,引经据典比较多,《金瓶梅》里西门庆一家虽然一度有财有权,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但毕竟还都属于市井人物,语言就都比较鄙俗。《金瓶梅》的人物对话里,俚语,特别是歇后语非常之多,读起来麻辣酸烫,生猛鲜活,说实在的,我觉得往往比《红楼梦》更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更生动,更过瘾。《金瓶梅》里的歇后语有时候似乎使用得过多,如官哥儿死后,潘金莲隔墙借骂丫头说出一大串,略显堆砌。《红楼梦》里也有若干精彩的富于独创性的歇后语,如“黄柏木做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虽然《红楼梦》深受《金瓶梅》影响,但是,这两部长篇小说的文本差异还是很大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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